
李敬文的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方向盘,眼睛却死死盯着服务区小卖部电视屏幕里闪烁的新闻画面。
那是省政府大楼外景,人潮涌动。
一个身着笔挺西装、戴着白手套的中年男人,正熟练地打开后座车门,侧身挡住镜头,护送一位老者进入大楼。他被一群随行人员簇拥着,身姿挺拔,气场强大。
高绍钧。
电视里,主持人字正腔圆地介绍着这位领导的“大管家”——服务了省领导二十九年的金牌司机。
李敬文的心脏剧烈收缩。
二十九年。
那个被他家弄丢的孩子,也恰好是这个年纪。
当高绍钧转过头,对着镜头露出一丝职业性的,略带疏离的微笑时,李敬文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。
那眉眼,像极了去世的母亲。
他知道,这是他失散了二十九年的亲弟弟。
可这个西装革履,周旋于高层之间的男人,根本没察觉到,一个浑身尘土、疲惫不堪的长途货车司机,是他等待了半生的亲哥哥。
01
李敬文的货车是他的全部家当,一辆开了八年的老解放,车厢板上沾满了风沙和泥土。
他今年五十岁,人生的大半时间都在公路上度过。驾驶室就是他的卧室,服务区就是他的食堂。常年奔波,让他的皮肤像风干的皮革,但眼神里却残留着一种执拗的清亮。
这份执拗,源于母亲赵淑芬临终前,那句反复念叨的遗言:“敬文啊,把绍钧找回来。”
“绍钧”是李敬文弟弟的名字,小名小石头。二十九年前,在县城老家,母亲去镇上打工,五岁的李敬文带着一岁半的弟弟在门口玩耍,转身去拿一块馍馍的工夫,弟弟就被人抱走了。
那时的李家,穷得叮当响,父母哭瞎了眼,找了几年无果,最终只能认命。
李敬文一生都活在愧疚里。他觉得自己弄丢了弟弟,也弄丢了母亲的笑容。
他知道,母亲说的小石头,左耳廓后面有一块拇指大小的深红色胎记。这是他唯一的线索。
这二十多年,他开着货车跑遍了大江南北,每到一个地方,他都会留意那些年纪相仿、姓高或姓赵的年轻人。但人海茫茫,希望渺茫。
直到三天前,他在县城一家物流公司接到了一个特殊的任务。
“李师傅,这批货很重要,你知道的,是给省里供应的特殊材料,要求是明天早上八点前,必须送到省政府附近指定的仓库。”物流公司老板谨慎地嘱咐。
这是一单高价活,李敬文毫不犹豫接下了。
这次的路线,是从偏僻的西江县城,一路向东,直奔省会。全程一千多公里,他必须连夜赶路。
当他昨天晚上在服务区休息,无意中看到电视里高绍钧的画面时,他差点从铺位上摔下来。
他反复确认了画面中男人的名字,高绍钧。
最关键的是,他隐约看到那人侧脸转身时,耳后似乎有一块淡淡的红色印记。
李敬文顾不上疲惫,立刻发动了卡车。他不再是为了那批物资赶路,而是为了一个近在咫尺的,却遥不可及的亲人。
他要亲眼去确认。
他要亲口告诉母亲,他把弟弟找回来了。
02
凌晨四点,货车队穿过迷蒙的夜色,即将进入省会的外围。
这次任务并非他单枪匹马,而是作为车队的一员。车队里还有两辆厢式货车,以及一辆打头阵的黑色商务车。
商务车里坐着的是押运员,姓张,一个戴着金丝眼镜,看起来很精明的年轻人。
在进入市区前,车队停下进行最后一次检查。
押运员张齐走到李敬文的车窗边,敲了敲玻璃。
“李师傅,你这车跟着我们一路,速度和稳定性都很好。”张齐递过来一瓶水,“不过进了市区,规矩就多了。省府那边的安保,比你想象的要严格得多。”
李敬文接过水,问道:“张工,这次的物资,是由谁来负责对接的?”
张齐扶了扶眼镜,语气中带着一丝敬意:“对接人?哦,你问的是高师傅吧。高绍钧高师傅,他可不是一般的对接人,他是郑怀德郑老的专职司机,也是省政府办公厅最资深的老人之一。”
“郑老?”李敬文不解。
“就是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那位。”张齐压低声音,“高师傅在省府干了二十九年,从郑老还没调到省里时,他就开始服务了。他不仅是司机,更是郑老生活和工作上的大内总管。说句不夸张的,高师傅一句话,比我们物流公司老板都管用。”
李敬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。二十九年,这时间线完全吻合。
他看着张齐脸上流露出的那种近乎崇拜的神色,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与弟弟之间的巨大鸿沟。
“高师傅…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习惯?”李敬文试探着问。
张齐笑了:“习惯?他最大的习惯就是严谨。对工作要求近乎苛刻。不过他人很随和,但你要记住,千万不要试图跟他套近乎,他最烦那些想通过他攀关系的人。”
这句话像一盆冷水,浇灭了李敬文刚刚燃起的激情。
他不是来攀关系的,他是来认亲的。但在这错综复杂的权力场中,他这身风尘仆仆的打扮,这辆破旧的货车,又能如何证明他的清白动机?
他只能将这份复杂的心情压回心底。他得先见到高绍钧,确认那个胎记。
03
天色蒙蒙亮,货车队终于驶入了省府所在的区域。这里的街道宽阔整洁,两旁的梧桐树笔直地立着,空气中都带着一种庄重肃穆的味道。
在距离省府大院约一公里的一处临时管制区外,车队再次停了下来。
张齐下车去进行身份登记和报备。
李敬文推开车门,下了车,活动着酸痛的筋骨。
他一眼就看到了那辆在朝阳下闪烁着光芒的黑色奥迪 A8,它停在管制区的最前端,车身一尘不染,仿佛昨天刚从展厅里开出来。
奥迪车旁,站着一个笔挺的身影,正是高绍钧。
他穿着深色的西装,内搭一件干净的白衬衫,头发一丝不苟。他正拿着对讲机,沉稳地调度着进出的车辆,处理着各种突发状况。
他的动作干练,语言简短有力,每说一句话,周围的安保人员和司机都会立刻执行。他就像是这片区域的无形指挥官。
李敬文站在货车边,隔着几十米的距离,默默注视着他。
高绍钧的侧脸线条流畅,鼻梁高挺,完全没有李敬文身上那种被生活压弯的佝偻感。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,更具活力。
李敬文的脑海中,突然闪回了母亲临终前的画面。
母亲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
“敬文……小石头被抱走的时候,我给他脖子上挂了一块玉佩,是外婆传下来的,上面刻着一个‘文’字。”字。”母亲艰难地喘息着,“如果他还在,他应该还戴着。”
李敬文赶紧掏出自己的手机,拉近镜头,试图聚焦到高绍钧的领口。
可是距离太远,光线也有些晃眼,他什么也看不清楚。
就在这时,高绍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他抬起头,目光像两道锐利的射线,扫向李敬文所在的方向。
李敬文一惊,赶紧低下头,假装在检查轮胎。
高绍钧的目光虽然只是一瞬,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。
这种压迫感让李敬文意识到,他不能贸然上前。他不能以一个落魄哥哥的身份,去破坏弟弟现在拥有的一切。
如果高绍钧生活得很好,如果他有爱他的养父母,如果他根本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……
李敬文的手紧紧攥着,指甲几乎刺破了掌心。
他想起张齐的警告:高绍钧最烦那些想通过他攀关系的人。
在别人眼中,他这个货车司机,主动找上省政府的,除了想攀龙附凤,还能有什么目的?
李敬文深吸一口气,他决定等。
等到卸货的时候,他总有机会靠近。
04
七点三十分,车队开始分批进入仓库区域。
李敬文的货车是体积最大的,被安排在最里面的卸货区。
这里已经没有了管制区外那种紧张的肃杀感,更多的是忙碌和高效。工人们穿着统一的制服,有条不紊地搬运着物资。
高绍钧并没有亲自过来,他依旧在入口处指挥调度。
李敬文焦急地等待着机会。他希望高绍钧能过来巡视,这样他就能借机看清他耳后的胎记,或者脖子上的玉佩。
然而,事与愿违。
就在李敬文的货车倒车入库时,老解放的脾气又犯了。它在低速运行下,突然发出了刺耳的“嘎吱”声,然后熄火了。
这动静在这安静高效的区域显得格外突兀。
李敬文额头冒汗,赶紧重新点火,但发动机只是发出几声无力的呻吟,再无反应。
“怎么回事?”
一个严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。
李敬文抬头,只见高绍钧已经快步走了过来,他的脸色有些难看。他身后还跟着押运员张齐和两名安保人员。
“高师傅,抱歉,我的车……可能是电路有点问题。”李敬文连忙解释。
高绍钧走到车头,看了一眼老解放的牌照,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。
“李师傅是吧?”高绍钧的声音冷静而专业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省府仓库区域,不允许任何故障车辆长时间滞留。你耽误的是全天的物资调配进度。”
李敬文感觉脸颊有些发烫。他这辈子很少被人用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指责。
“我马上修,给我五分钟。”李敬文说着,就要钻进车底。
“不用了。”高绍钧摆了摆手,对身后的安保人员说,“叫拖车,先把货车拖出去,卸货区不能堵。这批货立刻转到备用车上。”
他处理问题果断高效,完全不给李敬文任何插手的余地。
李敬文的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委屈和酸楚。这就是他失散二十九年的亲弟弟,如今他以一个发号施令者的姿态,轻描淡写地将他判了“出局”。
“高师傅,”李敬文顾不上那么多了,他必须争取时间。他走上前一步,语气尽量平静,“我知道这里规矩多,但我的车……”
高绍钧转过身,正面对着他。
“李师傅,请你配合工作。”高绍钧的目光带着警告,他抬起手,示意李敬文后退,同时,他扭头对张齐说:“你安排一下,今天辛苦李师傅了,费用照付,但请他立刻离开仓库范围。”
就在高绍钧侧头的一瞬间,李敬文的目光死死盯住了他的左耳廓。
没有!
光滑干净的皮肤,没有任何胎记的痕迹。
李敬文大脑一片空白。难道是他搞错了?是自己太过心急,产生了幻觉?
巨大的失落感瞬间将他淹没。
就在他准备放弃,转身离开时,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高绍钧的脖颈。
高绍钧因为刚才扭头的动作,领口微微松开了一点。
李敬文清楚地看到,在高绍钧衬衫领子的掩盖下,一道细细的红绳若隐若现。
红绳上,似乎串着一块深色的东西。
玉佩。
李敬文的呼吸猛地停滞。他想起母亲的话:一块玉佩,上面刻着一个“文”字。
他必须确认。
05
李敬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。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为一定会显得唐突而可疑,但他已经顾不上任何体面和后果。
“高师傅,请等一下!”李敬文猛地伸出手,一把抓住了高绍钧的胳膊。
高绍钧的身体瞬间紧绷,眼神锐利得像刀子。
周围的安保人员见状,立刻围了上来,气氛瞬间剑拔弩张。
“干什么?”张齐惊呼,他从未见过有人敢在省府重地对高绍钧动手。
高绍钧挣脱了李敬文的手,后退一步,声音冰冷至极:“李师傅,你越界了。”
他看李敬文的眼神,充满了警惕和审视,显然已经将他当成了意图不轨的麻烦制造者。
李敬文知道,如果他现在不把话说清楚,他将永远失去这个机会。
“高绍钧,你脖子上戴着什么?”李敬文直视着他,声音有些颤抖。
高绍钧眯起眼睛,嘴角露出一丝嘲讽:“李师傅,这是我的私人物品,与你的工作无关。如果你想借此提什么要求,我劝你最好收回去。”
他误会了。他以为李敬文是为了钱或者为了工作。
“不是要求!我是问你,那是不是一块玉佩?”李敬文焦急地追问。
高绍钧的表情彻底沉了下来,他冷冷地看着李敬文,语气带着最后通牒:“李师傅,如果你再继续无理取闹,我将不得不通知安保部门,以扰乱公务的罪名将你请离。”
李敬文看着那张与母亲相似的脸,心如刀绞。他知道,他只有拿出最后的杀手锏了。
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汗衫布包裹的小物件,小心翼翼地打开。里面是一块陈旧的、泛着微黄的丝绸。
“你看看这个!”李敬文将丝绸摊开,里面是一张照片。
一张黑白照片,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农妇,抱着一个光屁股的小婴儿。
高绍钧扫了一眼照片,眼神中没有丝毫波动。
“李师傅,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。”
“这是我们母亲,赵淑芬!”李敬文的声音带着哭腔,他指着照片上的婴儿,“你脖子上戴的玉佩,上面刻着‘文’字,那是她亲手给你挂上的!”‘文’字,那是她亲手给你挂上的!”
此言一出,高绍钧的脸色终于变了。他紧紧盯着李敬文,眼中闪过一丝震惊、一丝迷茫,以及更多的,是深深的防备。
他下意识地抬手,摸了摸领口下的红绳。
“你到底是谁?”高绍钧的声音低沉,带着压抑的怒火。
“我是你哥,李敬文。二十九年前,在西江县城,是我把你弄丢了。”李敬文看着他,眼泪终于流了下来。
高绍钧的身体晃了一下,他猛地转身,背对着众人。
“荒谬!”他低吼了一声,声音里充满了不信任和愤怒,“我劝你不要再编造这种可笑的故事来骗人。我的身世,我自己清楚!”
他转过身,眼神冰冷得可怕。
“我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,立刻离开。否则,我保证你以后在整个省内,都接不到任何运输的活!”
高绍钧的威胁,沉重而有力。李敬文知道,他有这个能力。
但李敬文已经豁出去了。他上前一步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母亲临终前告诉他的,只有亲人才知道的秘密。
“你被抱走那天,我们家门口有一棵老槐树,树上挂着一个破旧的鸟窝。你当时手里抓着一把土,非要说那是给鸟窝里小鸟的粮食。”
高绍钧的瞳孔猛地收缩,脸色煞白。
这个细节,他从记事起就知道。那不是养父母告诉他的,而是他自己脑海里,残存的一块模糊的,像是梦境一样的记忆碎片。
他猛地伸手,扯开了衬衫最上方的扣子,露出了脖子上那根缠绕了二十多年的红绳。
他捏着玉佩,指节泛白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风霜的货车司机,内心的防线彻底崩塌。
他不知道该相信这个突然出现的,口口声声称是他哥哥的陌生人,还是继续相信自己维持了二十九年的完美人生。
他冷冷开口,语气中带着一丝绝望的试探。
“你想怎么样?”
06
高绍钧这句话,没有愤怒,没有威胁,只有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无力感。
李敬文明白,高绍钧不是在问他的意图,而是在问他,这个突然出现的过去,会如何搅乱他现在的生活。
“我不想怎么样。”李敬文看着那块玉佩,语气里充满了宽慰和酸楚,“我只是想告诉你,妈临走前,一直想你。”
“别叫她妈!”高绍钧猛地打断他,声音陡然拔高,吓得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。
他立刻意识到失态,深吸一口气,压低了声音,但语气里的寒意更甚:“我的母亲是郑夫人,我的父亲是……”
“你的养父养母给了你很好的生活,我很感激。”李敬文知道,现在不是争夺亲情的时候,“但血缘,是刻在骨子里的。我不是来要你认亲,也不是来分你任何东西的。”
“你说的这些,我怎么相信?”高绍钧将玉佩重新塞回领口,表情恢复了职业性的冷漠,但眼底深处的挣扎却无法掩饰。
“那块玉佩,是我养父在我很小的时候给我的,他说是我生母留下的念想,但从未提过什么‘文’字。至于你说的什么老槐树、鸟窝,那可能只是你道听途说来的乡野故事。”字。至于你说的什么老槐树、鸟窝,那可能只是你道听途说来的乡野故事。”
高绍钧的防备是彻彻底底的。他二十九年建立起来的精英身份,让他无法轻易接受一个底层货车司机是他的至亲。
李敬文心底一阵刺痛。他知道,在弟弟的眼中,自己不仅是陌生的,更是‘低人一等’的。
“你被抱走后,我们家过得更艰难了。”李敬文没有理会高绍钧的质疑,只是平静地叙述着过去,他希望用事实击穿高绍钧的壁垒。
“你走后第二年,父亲就因为在矿上出事,砸断了腿。母亲一个人拉扯着我,一边找你,一边干苦力。她把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了,包括你那件小棉袄上的铜扣。她一直说,如果再见到你,她要给你买最好的衣服。”
“我们找你找了五年,跑遍了方圆几百里的孤儿院、福利院。直到后来,我们听说,有个省城的大人物,在县里收养了一个孩子……”
高绍钧的眼神开始闪烁。他的养父,郑怀德的幕僚,确实是在二十多年前,从西江县一个偏远的小镇上,收养了他。
养父从未详细说过他的身世,只说他是个孤儿。
“你胡说!”高绍钧的声音有些发虚,“我养父和养母对我视如己出,他们绝不会骗我!”
“他们没有骗你,他们只是选择了保护你。”李敬文拿出另一个小布包,里面是母亲的遗物——一封泛黄的信。
“这是母亲写给你的,但她不识字,是托隔壁的王大叔代笔。这封信,她写了三年,但一直没能送出去。”
李敬文将信递了过去。
高绍钧的手微微颤抖,他没有接。他怕,他怕一旦接了这封信,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被撕裂。
“高师傅,请您冷静。”张齐和其他安保人员见两人争执不下,担心影响到省府的正常秩序。
高绍钧挥了挥手,示意他们退远一点。他现在迫切需要一个解释,一个能推翻眼前这个货车司机说法的解释。
“你拿出这张照片,拿出这封信,目的是什么?”高绍钧重新戴上了他的‘面具’,冷静得可怕,“你调查了我多少?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,想利用这层关系来达到某种目的?”
李敬文苦笑一声:“如果我想利用你,我不会等到今天。我只是想告诉你,我们家没有抛弃你。你被抱走,是因为那年县城闹饥荒,母亲把你放在一个好心人家门口,希望你能活下去,她原本打算第二天就去接你回来,但那户人家,连夜搬走了。”
“她不是抛弃我,她是想让我活下去……”高绍钧喃喃自语,这一刻,他脑海中关于童年的模糊画面,开始清晰起来。
他想起小时候,养母经常告诉他,他是个被祝福的孩子,是被老天爷眷顾才能活下来。
高绍钧的身体开始发冷。他意识到,眼前的这个男人,可能说的是真的。
他看着李敬文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,和那双布满老茧、沾着油污的手。他想象着,如果他没有被收养,他会不会也像李敬文一样,在社会的底层挣扎?
“你走吧。”高绍钧突然开口,语气冰冷得不近人情,“这件事,我会去查。但无论结果如何,我现在的生活,你不能插手。我不会允许任何事情,破坏我现在的一切。”
他的话语,像一把钝刀,割断了李敬文所有的期待。
“你是在嫌弃我这个哥哥,给你的身份丢人吗?”李敬文问。
高绍钧没有回答,只是沉默地看着他。那沉默,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。
李敬文明白了。在权力与地位面前,血缘,是如此的脆弱不堪。
“信,你留着吧。不管你认不认我,妈一直都在等你。”
他爬上驾驶室,启动了发动机。这一次,老解放没有再罢工。
他开着车,缓缓离开了省府的仓库区,没有回头看一眼。
高绍钧站在原地,直到那辆破旧的货车彻底消失在视野里。他才弯腰,拿起了那封信。
信纸很粗糙,字迹歪歪扭扭。
信封上,写着五个字:给我儿绍钧。
高绍钧的手,颤抖得更厉害了。
07
高绍钧的世界,在李敬文离开后,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。
他依旧高效地处理着省府的日常调度工作,为郑老安排着行程,处理着各种繁琐的事务。他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,没有丝毫停顿。
然而,机器的内部,已经开始生锈。
李敬文留下的那封信,被他锁在了保险柜里,他一个字都没有看。他不敢看,他怕看到信里的内容,会彻底动摇他坚持了二十九年的信念。
“我是被养父养母选择的孩子,我的人生是他们给予的。”他不断地告诉自己。
但他又忍不住开始调查李敬文。
他动用了自己的人脉,通过货车牌照和李敬文留下的身份信息,很快查清了李敬文的底细。一个彻头彻尾的底层货车司机,没有犯罪记录,没有不良嗜好,唯一的“污点”,就是二十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个失散的弟弟。
他甚至查到了西江县的赵淑芬,那个已故的农妇。当地的派出所和邻里关系记录显示,二十九年前,赵淑芬确实丢失了一个年幼的儿子,小名小石头,出生时间、性别,都与高绍钧吻合。
时间线,对上了。
玉佩上的字,对上了。
童年模糊的记忆碎片,也对上了。
高绍钧的内心,开始被巨大的愧疚感和自我怀疑所折磨。
他想起李敬文当时眼神中的那份真挚,那种不掺杂任何功利心的渴望。他想起自己当时对李敬文的冷漠、疏离,以及带着阶级优越感的威胁。
他用自己的成功,彻底碾压了李敬文的亲情。
“高师傅,您最近怎么了?精神不太好。”郑老的秘书关切地问道。
高绍钧勉强挤出一个笑容:“没事,最近跑长途,有些疲惫。”
他疲惫的不是身体,而是心。
他知道,他应该去西江县,去祭拜那个从未谋面的生母。他也应该去找到李敬文,正式地,以一个弟弟的身份,去面对他。
可他做不到。
他害怕改变。他害怕一旦承认了李敬文,他就必须面对自己出身于贫苦农家的事实,这与他现在光鲜亮丽的身份格格不入。
他决定逃避。他告诉自己,李敬文已经离开了,这件事,就让它烂在肚子里。
李敬文回到县城后,没有再联系高绍钧。他像一粒尘埃,重新融入了运输行业。
他知道,他已经尽力了。他完成了对母亲的承诺,他找到了弟弟。至于弟弟是否愿意认他,那是弟弟的选择。
他重新启动了跑长途的生活。只是在每一次休息时,他都会拿出那张照片,看一看照片里那个抱着婴儿的母亲,眼神中充满了释然。
08
高绍钧的逃避,很快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。
他的养父,郑怀德的得力幕僚,突发脑溢血,住进了医院。
养父入院后,高绍钧才真正感受到了生活的重担。他不仅要照顾养母的情绪,还要处理养父手头积压的工作,同时不能耽误郑老的日常安排。
在医院的走廊上,他看着养母憔悴的面容,心痛不已。
“绍钧,你爸他……”养母握着高绍钧的手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
“妈,您别担心,爸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高绍钧安慰道。
他知道,养父养母才是真正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。他们给了他教育,给了他地位,给了他一个优渥的未来。
但是,在养父病危的时刻,高绍钧的内心深处,突然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。
他身边的人,都敬重他的身份,敬重他背后的权力。但没有一个人,能够真正关心他,关心他内心深处的挣扎。
他想起李敬文。
那个被他嫌弃的货车司机,如果他真的是自己的哥哥,他会怎么做?
李敬文不会在意他的地位,不会在意他是否有钱。他只会关心,他的弟弟是否安好。
那天晚上,高绍钧在医院值班,他终于鼓足勇气,打开了保险柜,拿出了那封尘封的信。
他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,展开那张粗糙的纸张。
信的内容很简单,由王大叔代笔,语句朴实无华:
“小石头,妈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,妈很高兴。当年妈把你送走,不是不爱你,是怕你饿死。妈想你,想看你穿上干净的衣服,坐在明亮的教室里。你哥一直找你,他觉得自己弄丢了你,心里苦。你不用回来,你好好过日子。妈这辈子最大的心愿,就是知道你平安。”
没有索取,没有抱怨,只有最纯粹的爱和祝福。
高绍钧看完信,泪水模糊了双眼。这是一种跨越了阶层、跨越了时间和空间,最原始的血脉亲情。
他终于明白,李敬文那天来找他,不是为了攀附,而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,是为了弥补自己二十九年的愧疚。
他为自己的傲慢和冷酷感到羞耻。他以为自己是精英,是人上人,可是在人性最基本的情感面前,他却成了一个自私而狭隘的懦夫。
他决定,他不能再逃避了。
他要去找李敬文。
09
高绍钧开始寻找李敬文。
他动用了他作为省政府资深司机的全部人脉,但李敬文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,很难找到踪迹。
李敬文的手机号码已经换了,他的在系统里也找不到最新的运输任务记录。
高绍钧心急如焚。他甚至有些后悔,那天为什么没有多问几句李敬文的联系方式。
他最终通过西江县的物流公司,找到了李敬文常去的一个偏僻的货运集散地。
那个集散地位于省城郊区,是长途货车司机们休息、补给和等待订单的地方。那里尘土飞扬,空气中弥漫着柴油和汗水的混合味道。
高绍钧开着他的黑色奥迪A8,小心翼翼地驶入这个与他世界格格不入的地方。
他一身笔挺的西装,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,引来了不少货车司机好奇的目光。
“找谁啊,老板?”一个正在擦车的司机问道。
“我找李敬文,开一辆老解放货车的。”高绍钧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和。
“老李啊,他在那边。”司机指了指角落里一辆车头有些斑驳的卡车。
高绍钧走过去,看到李敬文正躺在驾驶室里休息,车窗半开,他手里拿着一张照片,正对着阳光仔细端详。
高绍钧的心脏猛地一跳。他站在车门边,轻声叫道:“哥。”
李敬文的身体僵住了。他缓缓转过头,看到了站在阳光里,一身光鲜的高绍钧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李敬文有些意外,但眼神中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激动和渴望,只有平静。
高绍钧深吸一口气,他没有爬上高高的脚踏板,而是双手扶着车门,仰视着他。
“我看了信。”高绍钧说,声音有些沙哑。
李敬文沉默了一下,将照片收好。
“你不用勉强自己。那天我说的话,都是真的。你过得好,妈也就能安心了。”
“不是勉强。”高绍钧摇了摇头,他伸出手,从脖子上拽出那块玉佩。
“这玉佩,我二十九年都没离身。养父说,这是我‘福气’的象征。现在我知道了,这是我的根。”‘福气’的象征。现在我知道了,这是我的根。”
他将玉佩放在手心,展示给李敬文看。
“哥,对不起。那天,我不该那样对你。”高绍钧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歉意,“我被自己的身份困住了,我害怕失去现在的一切,所以我选择了逃避。”
李敬文看着他,眼眶渐渐湿润了。他从驾驶室里探出头,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高绍钧的肩膀。
没有拥抱,没有痛哭流涕。只有这份沉甸甸的,迟到了二十九年的认可。
“你没错,绍钧。你过得好,就是对妈最大的安慰。”李敬文说。
高绍钧紧紧抓住了李敬文的手,那双粗糙、布满老茧的手,温暖而有力。
“哥,我叫高绍钧,但我的小名,是小石头。”高绍钧抬起头,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放松的笑容,不再是职业性的疏离。
“我知道。”李敬文笑了,笑容里充满了释然。
“我的养父病了,我现在很忙,走不开。等他身体好转,我想带你去看看他,也去看看……妈。”高绍钧说。
李敬文点头:“好。等你忙完。”
高绍钧又问:“你现在还跑长途吗?”
“是啊,这是老本行了。”
高绍钧看着这辆老解放,又看了看自己崭新的奥迪 A8。他没有说“你别干了,我给你安排个轻松的工作”这种话。他知道,李敬文是靠着自己的双手吃饭的,他尊重这份劳动。
“那你路上注意安全。”高绍钧叮嘱道。
“你也是,在省府那边,要多注意。”李敬文叮嘱他,就像小时候叮嘱弟弟不要乱跑一样。
10
兄弟俩的相认,没有改变任何人的生活轨迹,却改变了彼此的心境。
李敬文依旧开着他的,奔波在漫长的公路上。但他不再感到孤独,因为他知道,在省城的另一端,有一个人,无论身居何位,都与他血脉相连。
他偶尔会给李敬文打电话,不再是工作上的命令,而是简单的问候。
“哥,最近跑哪条线?”
“刚到西北,这边的天气比省里干燥多了。”
“注意防暑。”
对话简短,但充满温情。
几个月后,高绍钧的养父身体逐渐康复。高绍钧安排了一次秘密的会面。
在一个周末的下午,高绍钧开着他的奥迪 A8,带着李敬文,来到了西江县城外的一片小山坡上。
山坡上,是赵淑芬的坟墓。
坟前,高绍钧穿着他那身笔挺的西装,恭恭敬敬地跪下,磕了三个响头。
“妈,小石头来看您了。”
李敬文站在一旁,看着弟弟,心中所有的委屈和遗憾都烟消云散。
他知道,对于高绍钧来说,他有养育他成长的父母,也有赋予他生命的至亲。他不必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。
血缘的纽带,终于在二十九年后,以一种平和的方式,重新系上。
他们的人生依旧是两条平行的轨迹,一个在权力中心的边缘行走,一个在风尘仆仆的公路上驰骋。
但他们不再是陌生人。
他们是兄弟。
当高绍钧再次被众人簇拥着,护送郑老出席重要会议时,他依然是那个精明能干、不苟言笑的高师傅。
但他知道,在不远处的某个角落,他的亲哥哥,正开着一辆老旧的货车,为着生活努力奔波。
而那份来自底层的、朴实的亲情,才是他心中最坚实的力量。
他不再是那个只被身份定义的人,他还是那个,有哥哥疼爱的小石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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